是飘忽的,像水气与云雾

【云亮丨信白】稷下(13-20完结)

13.

四人再相遇时韩信和李白多少都感觉出另外两人不太对劲。 

趁着诸葛亮导入地图的空当,韩信拉过赵云侧身背过蓝发的少年。

 “我说你们之间的交流是不是太少了点?”韩信问赵云。

赵云敛了敛眉。

“你不好奇他问我什么了?”韩信问。

“他问你什么了?”赵云从善如流。

“他问你和貂蝉的事。”韩信说。

“你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韩信一副无辜的表情,“你没跟他说过你之前的事?”

赵云摇头:“我没说过,但他应该知道一些。”

“那难怪他吃貂蝉的醋。”韩信直言不讳。

赵云一愣:“貂蝉?”

韩信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赵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李白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转头看到诸葛亮正走回来,于是上前一步。

“怎么样?”他温言问道。

“先去取枪。”诸葛亮回道,“在上层通宝阁的兵器库里。”他手腕边有蓝色的光点浮动,诸葛亮空手一抓,手里出现了一个半掌大的魔方。

“地图我拷贝了一份。”

诸葛亮绷着一张脸,赵云想去牵他,被诸葛亮伸手挡开了。

“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通宝阁共十三层,呈环形,围着镶嵌着各级铭文的通天柱,五层高的书架接连成片,里面备份着自稷下办学以来所有的书籍兵器资料。

“第七层是兵器库。”诸葛亮带着三人小心地避开巡逻的小型机器,“三层那里有直通的电梯,里面没有机关看守,我和子龙在下面守着,你们上去拿枪。”

韩信觉得这种分配才比较合理。

他们很顺利到了三层的电梯口,那里沿墙放着十几个玻璃制的陈列柜,里面放着一些陈旧的物件。

诸葛亮从左数第三排柜子后取出一个芯卡。

“这个电梯本来是废弃了的,我拜托禅儿激活了它。”他边说边把芯卡交给李白,“速去速回。”

李白点点头。

而韩信眼尖突然注意到了玻璃柜里的东西。

“稷下学宫……第十八届5v5王者组……诶这不是貂蝉么?”韩信念出玻璃柜下方的文字,回头扯了扯赵云。

赵云上前看了一眼,透亮的标志着冠军的水晶相框里,正中央一位梳着美人髻的姑娘兀自笑得开心。

她穿着桃色的华服,昂着头半弯着眼眸,手里举着透明的水晶杯,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那确实是貂蝉。

赵云还注意到她身边站着另一个蓝发蓝眸的姑娘,淡蓝色长裙及地,滚着白色的边儿,他回忆了一下,似乎是在塞外第一次见到貂蝉时伴在她身边的人。

当时以及之后貂蝉都没有提及那人的姓名,原来也是稷下的人么?赵云皱了皱眉,看到下面的文字写着“王昭君”的字样。

“果然是个绝世美人。”韩信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小军师要问你们两个的事儿。”

话刚出口他突然觉得不妙,赵云也突然意识过来什么,李白用剑鞘飞快地打在韩信的腿弯处,韩信猝不及防,腿一软啪地跪在了地上。

“该走了,韩重言。”李白似笑非笑地说。

“美人可是会误国的。”

 

14.

李白和韩信走后气氛就微妙了起来。

赵云开口想解释刚刚自己并没有盯着貂蝉看,然而诸葛亮只是盯着玻璃柜里貂蝉的照片,眼神空泛,心思显然不在上面。

两人沉默了一会。

“我不是故意要避开你问韩信……之前的事情的……”诸葛亮突然开口。

他声音很小,或许是怕被巡查的小型机器捕捉到,但赵云看到他眼神闪烁了几下,最后小心地望向他。

赵云接过了那个眼神。

他突然明白诸葛亮没有生气,他反而在担心自己有没有气他。

赵云突然觉得他很可爱,他伸手把诸葛亮揽到怀里,那感觉就像他们刚认识时一起行走过大半个大陆时的某些晚上,年轻的蜀国军师靠在还没有决定自己将来何去何从的雇佣兵肩膀上,读着手里难懂的书卷资料,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他会想身后的人,想他在遇到他之前是怎么在这片大陆上流浪的,见过谁,爱过谁,又恨过谁,这种无边的妄想曾塞满他生活的空隙。

那是诸葛亮之前从未有过的也未敢想过的。

他想知道,三分是不安,二分是好奇,还有五分是渴望。

 “孔明。”赵云开口唤他,“这世上没有难人不爱美人,但天下那么大,美人那么多,弱水三千,云只想取一瓢。”

诸葛亮心里一动。

赵云的直球打得真是越来越顺手。

“我只是忍不住。”他闷闷地开口说,“貂蝉……当年我们稷下就没有几个不喜欢她的……”

诸葛亮越说越小声。

“你这样反而是把我往她身边推。”赵云无奈地说,“我们两个本来没有什么的。”

诸葛亮嘴一撇:“我怎么舍得!”

“孔明。”赵云看着诸葛亮的眼睛,“你为什么要研究天书,是为了刘玄德么?”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严肃地开口道:

“是为了主公更是为了这乱世。”

他顿了一下。 

“林野世外,再多诗书歌赋,再多逸致闲情,不能终结混乱的天下,亮也会不甘,何况我给了主公一个承诺,天书难懂,但里面藏着所有的答案,这世上或许只有我可以解出这个答案,即便做不到,亮也会去做。”                                            

赵云表情一松,轻叹了口气。

“那就是了。”

他捧起诸葛亮的脸颊,他浅蓝色的眸子里倒映的全是他的影子。

他从来都是个心有所向的人。

 “我和韩信年少分别,是为了能寻找栖息在这混乱的时代的办法才四处奔波,最后他选择了李白,我选择了你。”

他探身附到诸葛亮耳边。

“云知道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

 

是了,赵云知道,龙渴望一个属于他的高位重权,貂蝉渴求一个能爱她一生的人,她原来期望那个人是龙,在赵云出现后她认为那个人是赵云,而直到她遇到了吕布,她突然明白了她的渴求,可能一辈子都只能是渴求。

但赵云跟他们想要的都不同,而在遇到诸葛亮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他那颗装着天下的心,终于有了归属。

 

此刻,正看着韩信拿枪的李白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我见到庄周了。”他突然说。

“哦?”韩信一挑眉,“他问你奇怪的问题了?”

“你倒是挺了解他。”李白说。

韩信撇了撇嘴,他想起之前见到庄周那次不算很愉快的回忆。

“庄贤人一向爱神游天际,脑洞也大得出奇。”韩信说,“他问你什么了?”

“没问什么。”李白边说边转身,“不相干的事情。”

“拿到枪了就快走吧。”

然而韩信突然一个猛进跃到李白身边揽住他的腰吻了上去,他用舌尖挑开李白牙齿搜刮尽里面的空气,李白发出一些零星的呜咽又被韩信堵了回去,韩信没有拿枪的手在李白腰间摸了个够。

吻罢他立刻撤身,李白桃花眼里迷离了半秒拔剑就挑向韩信的咽喉,韩信仰身躲了过去,枪一挑架住了李白的剑,然后转身又揽过他往自己身边一带,按住李白后脑勺又吻了上去。

李白心里气,可韩信熟悉他的人,也熟悉他的剑,他知道用舌头挑哪里能换来李白的呜咽,也知道用枪挑哪里能钻到李白剑气的盲点。

等韩信再撤身直视着李白盛了一些怒气的桃花眼,口中还残留着刚刚从李白嘴里搜刮来的酒气,韩信突然觉得什么功名利禄、好酒美人都比不过这双桃花眼更让他心颤。

人常说缺的就是最好的,韩信认为他上辈子一定是吃了太多功名的亏,所以这辈子他才这么喜欢李白,他宁愿跟这个谪仙一样的人浪迹天涯,让高官厚爵、天下社稷都死去吧。 

李白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轻哼了一声,收了剑,把芯卡插进电梯的操作区。

韩信信步跟了上去。

 

15.

丑时,四人在地下遗迹门口相遇。

遗迹外的机关复杂,好在诸葛亮足够机智,心灵手也巧,阴阳八卦机巧无所不通,李白韩信和赵云也不是等闲之辈,四人联手机关破得也快。

“我没想到蜀国的军师居然是这样综合性的人才。”韩信咂巴咂巴砸吧砸吧嘴。

“是呢。”李白挑了挑眉,“说到底还是刘家有能耐,能诓稷下两辈的天才进去办事。”

“啊。”韩信赞同,“能当君主的人运气都不差。”

他看着诸葛亮跟赵云交代事情的背影,然后突然拔高了声音叫了诸葛亮一声。

诸葛亮回头。

“这下面我们是不是就去不得了?”韩信高声问。

诸葛亮点点头。

“前面凶险,通宝阁的电梯可以到观星台,你们可以原路返回去那里等我们。”

韩信回头看了李白一眼。

“你不好奇他们想去做什么?”李白有些玩味地问。

“我好奇。”韩信说,“但他是蜀地的小军师,我们是别家的子民,各为其主,他们救我归私情,再下去就是公事了。”

赵云走过来递了一只骨笛给韩信。

“我的玉狮子白龙在塔顶,卯时少主公会解开稷下的防御系统,只有十分钟,如果我们没到,你们就先走。”

韩信接过那只打磨得精致的骨笛,看了一眼。

“小心。”他拍了拍赵云的肩膀,转身跟着李白走了。

赵云回身,看向诸葛亮。

“前面就没有准确的地图了。”诸葛亮淡淡开口,“只有上一次我来这里之后凭记忆绘的一份。”

“我一向是信你的。”赵云回道。

诸葛亮抿嘴笑了笑,他拿过李白带回来那把通体黑色的钥匙,插进地板上突出的龙雕口中,地上几块石板哗地向两边分开,长长的阶梯一直延伸进看不见底的黑暗里。

二人沿着台阶一直向下。

地下没有灯,火折子也划不亮,诸葛亮说是空气过于潮湿的原因,他调出魔方,六面的方体发出幽幽的蓝光,能照亮约一丈远的地面。

赵云不敢离诸葛亮太近,怕的是脚下打滑一起滚下去,他跟在他半步远的安全距离,诸葛亮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

等到入口处的光线完全看不见了,二人仿佛处于无边的黑夜里,脚下的台阶开始残缺不全,异常难走,诸葛亮托着地图像夜里唯一的星光,孤单地亮着。

随着二人的移动魔方上的块体不停地变位和重新拼接,诸葛亮读着上面显示出的信息带着路,赵云感受到他们在不停地向下。

石壁上就出现了水痕,有些微水滴落在石壁上的声音,啪嗒啪嗒,跟脚步声一唱一和。

“这里面会有什么?”赵云问,“猜也猜不出来二三么?”

诸葛亮思考了一下:“夫子说过,阵有三种,一为技,靠的是机械机关,二为迷,依的是五行八卦,这两种我都不怕,这遗迹存了上千年,技阵我上次来已经破了七七八八,迷阵我自信除了汉地张良,西周吕尚,这世上也没人比我更通。”

他边说边叹了口气。

“只是这里的阵还有第三种,也是庄贤人最懂的,幻境——上次我被困在里面就是因为它,这种阵怕是只有庄周能解……”

诸葛亮说着突然意识到赵云没有了声音,他手中一空,猛地回身,发现赵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心里一惊,即便是立刻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阵里,心也还是一下提了上去。

“子龙。”他唤了一声。

“子龙!”

然而只有他的声音不停地碰到墙壁又返回到自己的耳中,诸葛亮觉得他的声音陌生得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静了静心,继续向下走去。

 

16.

赵云看不清诸葛亮的身影,他只能看到有一点蓝光在他前面,牵引着他往前走。

他听到诸葛亮说到第二种阵便没了声音,刚想唤“孔明”却看到下方不远处有光,那点蓝光飞快地融了进去,他只得快步跟着下去。

走近后他发现光线是从两个石头缝隙间照进来的,那缝隙正好可以进去一个人,赵云没有犹豫就侧身走了进去。

石头后面是一片竹林,林中有一汪潭水,潭水边落着一个小屋。

赵云诧异于现在应该是丑时而这片竹林里却洒满日光,他唤了两声“孔明”却没人应,便快步走到水潭旁,绕到小屋后面,屋后种了三株桃树,正开着花,偶尔有粉色的花瓣落下。

小屋的另一侧突然跑出两个浅色头发的孩子,都穿着蓝色的短袖布衫,其中一个人冲着屋里大喊着:“水镜先生!” 

有人从小屋里走了出来,一身素衣,他背对着赵云,赵云看不到他的面孔。

“士元,你又大叫。”

赵云一惊,他记得士元这是庞统的表字,也记得“水镜”的名字曾从庞统口里说出来过。

被唤做士元,现在不过七岁大小的孩子见水镜先生出来喊得更大声了。

“水镜先生不好了!阿亮被叼走了!”

水镜听到一惊,连忙问旁边另一个更大一点的孩子。

“子瑜,出什么事了?”

赵云这才注意到另一个孩子满脸泪痕,话也说不清楚,只听他支支吾吾说着大概是突然有魔种冲进家里,村里人被吃了,父母死了,弟弟们也被叼走了,官兵不管,没有猎魔人过来之类的云云……

赵云看着哭泣的孩子一口一个“阿亮”、“均儿”,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他感觉到这里很不对劲,无论是头顶的太阳还是面前哭闹的孩子——他只想知道诸葛亮现在在哪。

 

现在的诸葛亮正看着赵云看貂蝉跳舞。

他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杀人。

其实赵云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房间里也不只他一个男人。

诸葛亮看着貂蝉坐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跟他谈笑风生,而赵云只是自顾自喝着杯子里的酒。

貂蝉回身看着他唤了声“影哥哥”。

诸葛亮猛地转身。

太辣眼睛了。

他离开房间在连廊里快步穿行,窗外是一片高高低低的矮房,他隐约感受到这里是一个山庄,他猜测十有八九是世人未曾见过的龙影山庄。

山庄里种着几株桃树,桃花开得正好,让他想起之前水镜先生屋后的那几株。

山庄里很大,他路上遇到了两三个小雇佣兵,有一个叫住了他问:“你是谁?”诸葛亮没搭理他,他便追上来一副恐吓的样子又问了好几遍,诸葛亮回身一个东风破袭他便倒在了地上。

诸葛亮觉得他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杀人。

直到他在一个转角撞上了刚刚还在屋里喝酒看女人的赵云——是真的撞上,当时诸葛亮心思在窗外的桃树上,并没有注意脚下的路和转角处的人,于是直接撞到了他身上。

还被叫做影子的赵云也不恼,他伸手拽住往后倒的诸葛亮,温言问他:“你是谁?我没在山庄见过你。”

“说了你也不认识。”诸葛亮正眼看了看面前的赵子龙,那温言温语的模样简直跟他记忆中一个样儿。

“不认识我才要问你。”赵云显然觉得他有些不讲理,“你认识我?”

然而诸葛亮没有回他的话,他突然伸出手撩起了他的刘海,赵云一惊,诸葛亮身上没有杀气,他便没有防备,没想到竟直接被他按住额头撩起了头发。

诸葛亮嘟囔了一句:“还是挺帅的。”然后收回了手。

倒是从没被别人这么亲近过的赵云从脸颊一直红到耳尖。

“你到底是谁?”他伸手抓住诸葛亮收到半路的手腕,诸葛亮挣了一下没有挣开。

“你早晚会认识我。”诸葛亮说,“只是不是现在。”

现在他处在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诸葛亮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了离开这里的关键是什么。

赵云还没有放手的意思,诸葛亮只好抬起另一只手放出一发东风破袭,赵云撤身躲开,诸葛亮趁机翻出连廊跑到院子里,赵云追了出去。

他刚追到那几株桃树下,一阵风就携着砂石扫过庭院,桃花瓣哗哗地落了下来,赵云拨开眼前的花瓣,风和花瓣擦过他的眼睛,他忍着流泪的冲动努力去看,却只模糊地看到满树的花,而等他再睁开眼时,那个说着“你早晚会认识我”的男人,却像刚刚停下的那阵风一样,凭空消失了。

赵云低头,伸出手抚上自己的嘴角,他感受到刚刚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唇角,却不知是花瓣还是风。 

 

诸葛亮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地下遗迹里,魔方在他手里闪着蓝盈盈的光,他的另一只手还扯着赵云的衣角。

诸葛亮转身抓住赵云的手,后者眼神空泛,目中无光。

“子龙!赵子龙!”诸葛亮焦急地叫了一声,把赵云两只手都抓了起来,“你眼前的东西都是假的,你要找到连接点,你所看到的东西跟你记忆里的交叉点,子龙!”

他不知道赵云听不听得见他说话。

 

 

17.

赵云已经从一个幻境掉到了另一个幻境里。

他大致猜到了他现在是在幻梦里游荡,却不知道离开的关键是什么。

他现在站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从窗外投来的微微月光,他隐约能看到这里摆着一排排书架,每几排间放着鱼形的圆桌,电子屏黑漆漆的,只有白惨惨的月光洒在上面。

他沿着书架往前走,从魔法书类到机械技巧再到冶金制药,最后停在标着上古传说的银色标志牌前。

书架的另一边亮着一盏小灯,一只灯火精灵从玻璃灯筒里飞起又飞回。

年轻的,大约只有十多岁的诸葛亮正坐在地上安静地看书,在莫大的黑暗里,显得有些孤单和寂寥。

“泉为白,有白月,月上正顶,可见极幻。”

少年喃喃地念出书上的内容,却好像没有太懂一样皱起了眉。

赵云看了看外面的天,大概是三更了吧,他想。

一阵桃花香携着微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赵云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该说他傻还是勤奋。

赵云心里一阵无奈,却突然想到一个离开这个地方的好办法。

他信步走到诸葛亮另一侧的书架,脚步稳健有力,正在看书的少年猛地把书合上。

“是谁?”诸葛亮厉声向黑暗中问道。

赵云没有回答他,现在他在暗,诸葛亮在明,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杀气,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赵云沉吟了一下,问道:“夫子说,阵法有三,一为技,二为迷,三为什么?”

少年诸葛亮愣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努力想看清黑暗里的人的面貌。

“我要怎么,才能从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出去?”

赵云问完便等着诸葛亮答话,后者沉默了很久,赵云只是等着。

过了一会他听到清澈的少年音响起:“夫子说,阵法有三,三为幻,为梦幻。”诸葛亮的声音里带着些狐疑,却是很认真地在回答,“你不可能平白无故去一个跟你无关的世界,总有什么东西是相同的,时空也不是独立存在的,有连接,才有跳跃。”

赵云点了点头,他知道要怎么离开这里了。

他跟小诸葛道了声谢,然后退了几步,打开身后的窗子跳了出去,风中有着不散的桃花香,赵云听到诸葛亮哒哒跑到窗边的声音,年轻的蜀国小军师把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淡蓝色的头发被月光镀上了一层白边,他的眸子很亮,像北边的星辰一样。

“你是谁?!”诸葛亮大声问道。

他双手紧紧握着窗边,不知怎得忽然有种好像与什么重要的东西擦肩而过的感觉。

“你是谁啊?!”他又问了一遍。

赵云又看了一眼诸葛亮,身形单薄的少年正四下张望着,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像星,像月,也像他小时候水镜先生屋前的那汪清潭。

 

等赵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又落入了那汪潭。

“子龙!”诸葛亮正抓着他的手连声唤着他,见到赵云眼里有了神采便松开了他的手抱了上去。

赵云低头回抱了他一下,并凑到诸葛亮耳边叫了一声他的表字。

“孔明。”他话里带笑。

“你小时候真可爱。”

 

 

18.

“有一种人,幻境对他的影响最小。”

好睡觉的庄周曾在偶尔他没有犯困的几节课上讲过。

“就是对现世有强烈留恋的人。”

“只要找到空间交叉的位置,便会回到最想回到的地方。”

 

六年前的诸葛亮在遗迹里困了整整一天,而现在,他只困了不到半个时辰。

 

诸葛亮和赵云又走了半个时辰左右才终于走到了遗迹的底端,遗迹是朝歌摘星楼的遗迹,越往下走,血腥味越重,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赵云甚至看到阶梯旁边隐约有森森白骨。

遗迹的底端是一汪水,其实水上面的石壁之上还是水,水渗透石壁滴滴答答落在下面汇成了现在的水潭,水潭正上方有个巴掌大的缝隙,竟有一线天光从上面透下来,照亮了这汪潭。

潭边围着一圈又一圈的白骨,地面上血迹斑斑,潭水却异常的干净。

“传说纣王建酒池肉林,对奴隶用酷刑,荒淫无度,被他杀过的人都埋在了这摘星楼下面。”诸葛亮说。

他们走向那汪潭。

水不停地从上面滴下来,月光把潭水照得惨白惨白的。

诸葛亮突然想起了什么。

“白泉?”他努力回想了着,“八卦中坤为地,坎为水,上坎下坤为比,上坤下坎为师,现在两坎夹坤,是上上的吉地,天乾相照,会生白泉,变极恶之地为太虚。”

诸葛亮懂了。

地底的遗迹太恶,夫子便在遗迹上挖泉,凿孔,白泉现,不详之地便成为了祥瑞的太虚幻境,只是太虚能使鬼魂安乐,自然也能迷惑人心,所以这地底才有进无出。

可是……天书在哪呢?

“看来一定要去看看白泉了。”他定了定心神,赵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走到泉边。

空气突然间扭曲了。

 

“有时候你认为的你可能不是真正的你,就像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做梦,你越疑惑,幻境的力量就越大。”

庄周打着哈欠说。

“就像我现在睡着了,梦到我开办学堂,讲经传学,当我醒来,我还在讲学,梦里的我和现在的我,到底哪个是真的我呢?极幻就是,你分不出哪边是真的,哪边是假的,你心甘情愿地困在里面,睡在里面,好像那才是真的你——或许那就是真的你。”

他说着就睡着了。

 

19.

这是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幻境。

诸葛亮想。

有很多人站在帐子里,他坐在桌子后,他想不起来下面的人是谁,却听着自己一个一个叫着他们的名字,然后一只只扔着令箭。

有谁对着他不屑地轻哼,他把手边长剑一甩,杀字就在嘴边。

最终他手里没有了令箭,空空的帐子里只有他一人还坐着,外面很乱,有谁喊着:“快些!”他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干什么。

突然眼前人影纷乱,乱走的士兵、百姓、马匹,空中飞满流矢,诸葛亮用力扯着马的缰绳,马受了惊,不知道往哪里走才对。

“军师,军师!”

他听到有人焦急地呼唤他,那似乎是刘备的声音,没有他惯常的玩味和清亮,像又不像。

“军师我们要怎么办?”

有一个小卒高声叫着主公由远及近地跑来,他满头大汗,衣服上尽是血渍。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湿漉漉的潮气。

“主公!赵将军又回去了!”

“军师!”

有谁又焦急地叫他。

诸葛亮听到自己说。

“主公,亮先去江夏求援,你先莫急,带好百姓。”

他转身从人群里穿过,踏着满地的鲜血和残衣,一人一骑,他走得很急,那匹马一直粗喘着呼出白气,他不敢让它休息,只是想着快些罢,再快些。

耳边风声猎猎。

转眼间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鹤氅,从一艘小舟上缓缓走下来,面容温和的人冲他恭敬地作揖,他回礼。

那人把他引到整齐的宫殿,几十个谋臣依次坐着,然后依次对他发难,他不慌不忙地回着,回了什么,他自己都没有听明白。

他被人引着沿着江岸走,前面的人儒袍纶巾,江面上百艘大船整齐地列开,风吹着桅杆,江水哗哗地翻滚。

他听到自己说:“亮有一计,可以破曹。”

面前的人停下来,他的声音很熟悉,诸葛亮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那道江岸他后来又走了很多次,他想着不同的事,有时朔风阵阵,有时白月朗朗,后来他干脆住在了江边的小船上,煮酒烹茶,赋诗抚琴,像回到了隆中一样,有谁隔一段时间就给他寄一封信,那些信笔迹不同,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

诸葛亮没有在岸边住太久,白雾漫天的时候他乘着几艘草船离开了江岸,白雾散去的时候又回来,他每天看着星辰算着时日,某天晚上起了几分东南风,他知道时机到了,只是想不起来是什么的时机。 

他要了件道袍,要了个祭坛,要了几坛酒,和一把长剑。 

头上星光漫天,他抬头望着,觉得或许星空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他赤脚跑在山间小道上,道袍被甩了起来,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道自己要跑到何处。

 

于是转眼他的桌上又堆满了竹简,十多份地图放在手边,他偷偷瞟了一眼墙角的琴,又提起笔继续批写。

门外的旗子换了,他从营帐搬到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有桌有案,还有写不完的竹简,诸葛亮看着上面的字,突然觉得很充实,却不知道这种充实感从何而来。

他记得他答应了谁一个承诺,要还他一世的恩情。

所以诸葛亮不停地写着想着,他的琴在墙角落了灰,他的茶从此只有普洱。

有时他会想乡下的闲云野鹤,想水镜先生屋后的桃树和没折完的孔明灯,还有家里的田地,不知还有没有小童在耕种。

他走进乡野,看到黍稷油油,粳稻莫莫,锦城昌盛,人民安居乐业。他突然释怀,提笔写了很长时间,然后穿上软甲,又离开了。

他想这次离开他便不会再回来了。

他知道他的承诺最终是要落空了,只是,只是他有些不甘。

他站在山坡上看着星辰,大军在他脚下安营扎寨,山坡的石碑上,写着五丈原。

诸葛亮粘了一盏孔明灯放了出去,他想起很久……他想不起多久之前有人走进他的草庐,放了一把火,求他出山,那人的眼里全是诚恳,他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天下和苍生,所以他应了,他想给这个天下做些什么,他在自己的案几上谈论的天下和三分,他想亲手把它实现。

他以为他或许可以。

然而现在他躺在床上,意识模糊,诸葛亮合上眼,黑暗里只有漫天的星,他觉得属于他自己的那颗或许是要落了。

他这一生很快就要什么都没有了。

他突然觉得他这一生前所未有的清晰过,心里的郁结是那么真,让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或许这才是他吧,他想,怀着无尽的遗憾离开的诸葛孔明,最终像他放走的那盏灯一样,还没到达彼岸的星河,就燃在了空中。

那些星真的太远了。

 

只是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唤了他一句“军师”。

那个声音很清楚,他又唤了一声,这次不是军师,变成了“孔明”。

诸葛亮一惊。

他突然想起来了,在三顾茅庐后的那天晚上,他跟他刚认定的主公说他想见水镜先生,主公应允了他,他去到竹林深处跟水镜谈了一天一宿,傍晚的时候有个将军来接他,他穿着银白的战甲,眼神温和有礼。

他跟他说:

“军师,末将赵云,来接军师回营。”

于是他想起来他独自坐在营中的时候有人一挑帘子走了进来,见他坐着便笑了,他对他说:“军师怎么了,莫不是在担心?”

他没有在担心。

诸葛亮想。

谁都没有他不担心。

他单骑去江夏之后引着几千水兵赶来,银袍银甲的将军正站在岸边,满身脏土血迹,银袍变成了土袍,冲他一笑。

狼烟烽火中,他随随便便一瞥,就能看到他提着枪的白袍将军。

他想起他在东吴收到的那些信,里面有封字迹不算太好看的,问他:近日有风,是否记得加衣?

他跑过坎坷的山间小路撞到他的怀里时,东南风大作,他拿了衣服给他,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他哪里都不会伤到。 

诸葛亮这样想着,却伸出胳膊给他看。

“我瘦了。”

赵云抿嘴笑了起来。

乱世之中,他的笑带着让人留恋的温存。

他教他观星,教他煮茶,跟他一起排兵布阵,他在外杀敌,他在内安政,他们的蜀国欣欣向荣。

何其幸,何其幸。

尽己所能。

 

诸葛亮想起来,他的这一生不是什么都没有地就走了,他没有背弃过他的主公,他的子民安乐,他的国土富饶,他的将士尊敬地称他“丞相”。

他想起最后一次跟赵云站在江边,那里立着很多人的墓,清明时节有细雨,他折了花和孔明灯,然后握住了赵云带茧的双手。

“子龙,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

 

于是他终于还是闭了眼,他的将星滑落在他的帐前,朦胧中他看到一艘小船,从雾中驶来,上面站着一位银袍银甲的将军,张开手,迎他上船。

 

他对他说: 

“军师,末将赵云,来接军师回营。”

 

20.

诸葛亮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满脸是泪,手里握着天书的残片。

赵云抱着他,终于止住了呼唤。

诸葛亮突然又哭了起来,好像太多情感在怀,除了哭,他发泄不出来。

他边哭边唤:“子龙”。

赵云抱着他,他眼眶湿着,紧紧抱着诸葛亮,让他埋在怀里。

水滴声突然大了起来,滴水汇成了涓流,冲破石层涌了出来。

瀑布一样的水倾盆而下,一同而下的还有一条雪白的龙。

“我说。”韩信扯着龙角站在龙头,“这都卯时了。”

“先回去再说。”李白大声说。

他的声音很快被水声淹没了。

玉狮子小白龙不悦地吼了一声,甩了甩头没把韩信甩下去,它蹿到赵云身边托起他和诸葛亮。

“别呛着哟,小军师。” 韩信调笑地声音传来。

水很快灌满了遗迹,千年的摘星台很快回归了沉寂。

小白龙游过深潭,游过鲲栖息的洞穴,破水而出,庄周的槐花林下了一阵大雨,槐花落了满地。

晨起读书的稷下学生说那天早上有条白龙绕着通天塔一圈圈盘旋而上,瑰色的祥云久聚不散,一夜没睡的刘禅松了口气,心说老爹老师你们真是吓死本宝宝了。

 

那天诸葛亮还是呛着了,他吐了很久的水,身上湿淋淋的,脸上花成一片,只有那片天书被他完好地保存着。

“别哭了。”赵云拿更湿的袖子帮他擦脸,“再哭就成主公了。”

诸葛亮突然笑出了声。

“是了是了。”他边呛边说,“主公拿回记忆的时候可是一滴泪都没掉。”

赵云勾起嘴角。

“毕竟哭了一辈子,不能再哭一辈子了。”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诸葛亮揉着眼睛里的水。

“是是,是别人坑,不能怪你。”赵云哄着他帮他擦。

“不,子龙不坑。”诸葛亮昂起脸让赵云帮他擦,“遇到子龙,是亮一辈子最开心的事。”

“这辈子也是。”

“下辈子也要是。”

 

————稷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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